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瞻云 第31节

然而,另一侧东厢房中,江瞻云比他睡得还晚。

初时的那点躁意已经散去,实乃想到了不久前薛壑吐出的那口血,想到更久前父亲的话,“为君者不必示剑,凡示剑必饮血方可回鞘”。

那一刻陡生的杀意。

那一刻示剑的优柔。

她都接受了。

无非是在爱他和爱自己间她更爱自己,有何错?

无非是在视他为臣前还视他为年少欢喜的人,所以犹豫,也无错。

年少欢喜的人——

想到这处,江瞻云难免生出两分气来。

当年,她可是实心实意的。

承华廿九年腊月,她因生智齿无法用膳,得薛壑照料了三日,日日以益州的黄牛肉粥喂养,很是感激,便也想回送些他什么。

时值年关,各地上供的东西很多,她挑来减去许久,都没有满意的。再明光殿闷头想了一日,想到一样绝妙的礼物。当下便领三千卫前往上林苑,她想射一对大雁。

寒冬腊月,野生的大雁自然寻不到。但上林苑中豢养千禽百兽,一对大雁不在话下。

只是到了园中,方才发现自己想简单了。

大雁寻常当以南去过冬,这般被养在北地,冬日里原是都入了专门的棚舍,以此保证它们所需的温度和食物。

侍禽令道,“殿下若此刻要也无妨,臣给您挑,保证您带回城中还是活的。”

江瞻云站在棚舍口看了会,“孤不要就这样将它们抓走,孤想要把它们放出来,同狩猎一般,孤自己射。”

这着实有些为难侍禽令,如此冰天雪地放出去,焉能飞起来?就是飞起来八成不等储君设下,就被冻死扑腾掉下来了,届时更扫主上的兴致。

在上林苑侍奉的臣奴,多少了解储君性子,若是直接回绝难免惹她不快,遂借了个老天的缘由,“眼下风雪缠绵,若是雪停了,倒是可以试一试。”

这场雪自两日前就开始下,天空铅云压城,似一口黑沉沉的锅倒扣在长安城上,丝毫没有雪霁云开的样子。

江瞻云眺望天际,心中盘算日子。

这日是腊月廿,她廿三必须回去。如此天气一旦回宫父皇必然不会同意她再出来,所以这三日时辰里,她还得走一趟育婴堂。自母亲去世,虽承诺了好生管理,却是直到去岁才将将去过一趟。

“孤先去扶风郡的育婴堂,尔等想法子备好至少二十只大雁,要体型大、喙基高、颈粗翅长,尾羽十八枚,通体羽顺毛亮,光泽鲜活。一旦雪停,放出棚舍,让人驱至西郊育婴堂方向,不得有误。”

承化廿九年的这场雪连下了四日,在廿二的夜晚停了下来。江瞻云在育婴堂的厢房内得人回禀,当即雀跃。又钻回被窝求母亲保佑,一定一定不要再下雪,就是要下也得等她射到了大雁。

“傻孩子,直接挑一对回去就成了。这等天气,你能射甚?莫摔了你自己!”

“阿母不晓得,我长牙那几日疼的不成样子,全被他看去了。我就要射来的,把脸长回来。”

“他的骑射和我一样好,唔……应当比我还好些。但待我雪天射了雁,我就比他强了!”

“你送他一对大雁,凡他有心,这辈子他都强不过你了!”

在梦中母亲牵马执缰至她身前,用马鞭点她的眉心,眼中羡艳又欣慰,“去吧,难得有值得你用心的人。”

少女接过缰绳,翻身上马,“阿母,你让雪不要落下来。”

“哪有女郎送男孩大雁的,你晓得送大雁的意思吗?”母亲的身影慢慢淡去,唯剩女郎揽弓逐雁的矫健身姿驰骋在茫茫天幕之下。

……

“她来狩猎,是为了给我送礼?送我大……”已是翌日晌午,因更换牌匾的人也过来了,薛壑遂一边闻章漪讲述江瞻云的事,一边同来内门门口,看他们重挂匾额,“她、有说为何要送大雁给我吗?”

薛壑隐隐猜到,但不敢确定。

江瞻云自然也在,低头搅着手指闻章漪讲当年事,不由落后两步,时不时踢掉两颗不曾挡她路的小石子,踢去薛壑方向,没踢到他靴上,只好用眼刀劈他两下。许是发现了身后动作,薛壑回过头来,两人四目接上。薛壑神色可谓悲欢欣憾瞬息万变,江瞻云冲他礼貌一笑,只作不知。

打岔道,“阿兄,换甚匾额?”

“育婴堂”三字挂了近百年了,就你花样多,不知要换个甚!

薛壑没有回她,也只是微微一笑,回首继续闻章漪说话。

“殿下晓得的,不然怎会专门点名要尾羽十八枚的大雁,还不多不少就要射一对。”新的匾额蒙着一层红绸由六个人抬进来,诸人往边上站去,让出位置。章漪也有些好奇,会换甚新名字,同江瞻云等都探身去看,须臾继续道,“大雁是六礼中纳征所需的聘礼,属于定情之物,原是由男方送给女方的。殿下说,她的婚姻特殊,是她迎你,你送不得,她按着现定的规矩也无需送。但世间夫妇有的,她也要有,也要你有。只是到底临时而来,时间太紧,大雁放出棚舍,就没有几只能凌寒起飞。她没射到,懊恼了一阵,只说明岁早些来……”

匾额按吉时挂起,外头放起礼花,诸人看着匾额上四个金色大字,虽不知为何取此名。但新物换旧,增添新气像,且这四个字读来神圣宏大,遂都抚掌捧场。

此间唯有两个人顿在原地,心潮澎湃。

江瞻云怔住,乃因看见了那副匾额上的四个字。

玉、霄、神、殿。

“这四个字你都认识,但晓得这会连在一起要怎么读吗?”周遭尚有目光投来,致谢奉上,薛壑率先回神与诸人还礼,之后想到她先前的问话,转头过来在喧闹的人群中低声问她。

江瞻云眼神发直,盯在那四字之上,手从袖中探出,想握一握他的手。已经碰上他袖角云纹 ,实物的质感刺激她神思,让她清醒。她松开五指,抓了一把地上他的影子。

然后压下直冲灵台的酸胀,恢复落英的学识,世人的认知,回他,“玉霄、神殿。”

薛壑又是一笑,没说对错,只是看她的眼神难得多出自得,甚至自得地挑了下眉。

“阿兄,我念的到底对不对?”午后前往上林苑,下马车入园前,江瞻云没有忍住,即便猜到,亦想验证,“晌午的匾额,我读的对不对?”

“不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