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到岸上,举目四野,闻得马蹄阵阵,见得人影重重,扯出一点笑。
是他精锐营的十二人小分队快马加鞭赶到了。
怀里的女郎已经彻底昏迷,他单手持僵,腾出一只手揽住她,念及当下城门已关,他们赶去了东郊他的别院。
那处有杜衡在。
约莫十里路,马蹄疾驰,他将她抱得格外紧。
她的后背贴着他胸膛,头颅深深垂下,身体循马速同他时近,时更近。身体中沉睡许久的熟悉的感觉一重深过一重,甚至让他将忽略的那点触感都重新感知起来。
少女从马背落下,跌入他怀中。
乌云叠累的发间玉石粉淡淡的幽香缭绕,那是素日置她身侧闻不到的味道,寻常她之周身弥漫的都是龙涎香清灵温沉的气息。彼时入怀,很快便是浓郁的帝王香铺天盖地侵袭他嗅觉。在这重重恍惚的迷香之中,他感受了臂膀被她指头捏过至骨头的酥麻,小腿往上被一路按过时她手上的劲道,后是他起身她撞入他胸膛两颗心左右同跳的砰砰声,他的胸膛滚烫,她的身体柔软,她趴在他肩头,肌肤皮肉擦过并在一起,盛夏日光晒过可以融化彼此,水乳交融,而她还在他耳畔吐气如兰,带着急切和不安说“背上有血”……那、竟是他们一生最近的距离!
往后整整五年,至她死,他们都没有再这样亲近过。
别院到了,杜衡提前得了飞骑传讯,出来接他们。
“薛大人,您松手。”他欲接过他怀中人,语带急切。
然而薛壑整个人有些僵木,周遭点的灯火让他蹙眉避了下光,人有些反应过来,“快救她……”
他看着也伤得不轻,一身血。好在精锐营中有人行军医之能,查验后确定基本都是皮外伤,当下止血用药,只说多歇息待伤愈合便无大碍。
他没有去歇息,守在她屋外。
她不能有事。
他还要送她入宫,他们还有未竟的事。
他坐在偏阁候着,烛光轻晃,又是少年时。
他和她之间,最近的距离,后来还有一回。
乃自她十五岁及笄宴上,他错过那盏酒之后,他们之间便开始变得微妙起来。她执掌尚书台,他代掌御史台。
论政时几多默契,论政后几多疏离。
期间滋味,说不清、道不明。
约莫又是一年,承华三十一年冬,他们的婚期定下,择在了承华三十三年的三月十八,按太仆令所言,乃结合他们八字卜卦,近三年中上上吉日。
婚期定下,成婚的各项事宜便接连而来。但因时间充裕,一应定下的东西、譬如婚服、路线、侍亲令等总是改了又改。
少府和宗正处的卷宗一次次呈给天子,再呈储君。父女俩讨论得热烈,有时君父又摇头叹气,少女跺脚坚持。天子身体不好,大致查阅了几回后,便不再多问,只说权由太女殿下决定便可。十六岁的皇太女起初还是兴致勃勃,但被少府和宗正接连追堵了两三回,忽就也懒得管了,和他们说循靖明女帝当时迎驸马的婚仪办即可。
她说这话的时候,是某日明光殿政事堂论政结束,属臣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,宗正多留了一会,问得是,“殿下庶务缠身,若遇纷杂处臣可否问一问御史中丞?”
“薛御史就很闲吗?”储君的声音从帘幕后面传出,清晰落在还不曾走远的准驸马耳中。
薛壑忍不住回首,尚能看见晌午清风过廊,帘幔投出两幅身影。跽坐于大案前的女郎微微挺了挺身子,端正身姿,鹤颈纤纤。
他有一刻错觉,似她隔帘在看他,他们四目相对。
又一阵风起,她的声音从殿中传来,带着帘幕轻摆的空灵和飘忽,似隐隐含了一层讥笑,“御史中丞何时多了这重权力,能决定储君婚仪种种?”
他收回目光,转身低头走下阶。
她说得没错。
她和他的这场婚约,从来不满之处她可提出,决策之时天子点头,亦或者如当下这般,天子不理她便一锤定音,根本无需问他半分。
但是、但是即便循靖明女帝迎亲的礼,当年天家也曾问过驸马喜好如何、是坐宫车辇轿入宫门,还是骑马绕城行朱雀道?
从阶陛上一级一级走下来,他的头越垂越低,不知为何就这般生分了?
仅仅是因为那晚他丢下她走了吗?也不对,她不是那样的人。薛壑想不明白,又没有勇气去问,他只了解她一点,不知她全貌,恐得到更大的羞辱。
如同宗正闻储君话,也不敢再反驳,看挂了数年的帘幔,权当女郎情生又情灭。
然就在薛壑基本也这般认为的时候,她仿佛又给了他一点幻想。
转年五月,初夏日,她召他前来,问那方玉用来做甚好?
世人皆知,嵌七宝玉是益州薛氏祖传的信物,是尚主护国的象征。
她这一问,许是碍于世代联姻的面上,但无论如何,薛壑觉得至少这婚仪诸事,总有一处是问过他的了。
他恭敬道,“可作成玉如意、玉璧、玉珑等物,或辟邪、或祈福之用。”
“这些府库中多的是,古板无趣。” 女郎眨了眨眼,挑眉道,“孤用来作双项圈如何?一定好看!”
益州玉送到大内,从来都是被制成供上之物,示以威严庄重,到她口中竟成“古板无趣”四字?
薛壑缓了缓道,“臣还是觉得璧珑一类好些。”
“孤就多余一问。”少女哼了声,抬手示以他跪安。
他也不欲争执,转身离去。
再起争执是在这一年十月,长安初雪,距离他们大婚仅剩五个月。
她又一次私下传他入明光殿。
他本也想去的。
原是闻她连日在御前侍疾,也染了风寒。兼之从这年起,除了内政庶务,军政也开始往东宫移交,她时常忙得少眠、或饮食不规整,太医署养生的方子跟着她的作息调整了好几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