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壑笑了笑,看了眼对面的薛九娘,“有话便说,这处都是自家骨肉,不碍事。”
又是一阵沉默,终于申屠泓在来回将薛九娘看了几遍,最后目光重落薛壑身上,“属下就是想问问,薛大人到底几个意思?”
薛壑饮了口茶,皱眉望向桑桑。
桑桑不明其意。
“辣!”薛壑搁下茶盏。
江瞻云笑道,“入秋天寒,这是医官特地给我备的,里头搁了姜丝,可驱寒养生。”实乃借姜之辛辣帮她截断五石散,虽无太大功效,但聊胜于无,奈何申屠泓在此,没法直言。
江瞻云挑了挑眉,这人原来不吃姜。
薛壑将茶盏推远些,抬眸看申屠泓,“你到底想说甚?”
“难道您没发现吗?自您同意了武安侯夫人入长乐宫,御史台便开始人心不稳,背后流言纷纷。天子逮捕淮阴侯,榜单贴而又回,初次贴出的内容并非无人可见。已经有部分同僚暗中生疑,私下来问我你之行为种种,到底是何意思?可真如传言那般,我……”
“你如何?”
“我如何?”申屠泓沉沉闭了闭眼,胸膛起伏得厉害,“我能如何?我只能说大人出身益州,门风清正,所行自然对得起天地良心,大家用心办公便可,勿生杂念。我也一直这样说服自己,反复地说服自己,直到上月你要去我们弹劾右扶风孙筱,那厮早在多年前就被阿翁怀疑过,奈何一直没有证据,让他高官厚禄都今日。如今总算可以办他,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?我总算没有信错认!我阿翁也没有看错人!结果呢?”
“结果才弹劾他不过半月,他才在牢中呆了几天啊,就被赎金保了出去。对,他之罪是可以被赎刑的。可是明明只要你早些结案封卷,加盖御史大夫印,孙家就无法赎他,可你却生生拖着,给他们机会。这还不止,就在我来时,尚书台已经发诏书,聘其族弟孙篷为右扶风。你莫言你不知道,我来此之前去打听了,就是你堂兄薛四郎薛均提议的,后有薛五郎和薛九郎附议,所以尚书台的任命才下达得这般快。他们都听命于你是不是,你给群臣演着戏,转手又给天子一桩大礼!”
申屠泓话至此处,桑桑却如拨云见日。她作旁观者原比身在局中的申屠泓看得要清醒些,孙氏除了孙筱原没有几个有为官做宰的才能。孙篷更是草包一个,溺子无度,当年孙筱曾想将孙篷之子孙烃荐入羽林卫,托人找了关系寻到穆辽,结果才入职不过两月孙烃便吃不了苦,孙篷亲来太尉府恳求领回儿子。彼时,穆辽派人送走其父子,还叹了一句孙筱不易,独木撑一族,苦矣。
所以如今表面看是薛大人向天子示足了诚意,实乃右扶风处已然大不如从前。桑桑瞧过殿下与薛壑,实叹般配得很。
然她嘴角笑意还未挂起,便觉人被退了一把,一袭黑影从身前过,回神见得乃申屠泓终难抑愤怒,越过她长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坐在西位上的薛壑,“你告诉我,你到底在做甚?你可知未央宫里的那位主子,他有可能,有可能……”
申屠泓强抵后槽牙,没将后头话吐出来,却是猛地挥了薛壑一拳。一时间薛壑半倒在地,申屠泓欺身上前,还欲挥打,被江瞻云一声“住手”呵住。
“你这人可真有意思,就算是我阿兄让尚书郎们提议的又如何?尚书台八位尚书郎,加上长史和尚书令共十位参决者,我薛氏只占其三,尚不过半。再有,我想问问如今谁是尚书令,尚书台何人做主?我薛氏是势大,但说到底我阿兄入朝不过十年,在三公位上更只有五年。倒是温门世代盘踞长安,温令君执掌尚书台二十余载,怎么这般轻易容我阿兄做主了?任命是尚书台下达,你若有疑问,难道不应该去问问温令君吗?他才是最终的决策者。”
女郎的话掷地有声,引得两个青年皆怔了瞬。
申屠泓愣在一处是深觉此话有理,但这话没法细想,凡往深处想去,简直不寒而栗。
薛壑愣住是他已经过了申屠泓的状态,他敢往深处去想。
自同温颐在上林苑一叙后,他总想起薛九娘反驳温颐的那番话,越想越心惊,于是趁右扶风被撤的机会,决定试探一番。
——他想看一看温松的反应。
若如温颐所言,他们已知青州军贪污,明烨是杀宣宏的凶手,想要同薛氏联盟为宣宏报仇,那么见自己眼下弹劾右扶风孙筱之举,便该认为是他在向他们做出回应;紧接着第二步他让堂兄们提议继续由孙氏族人接掌右扶风一职,在温氏的立场这会就该明白是他回应之后反过来对他们的试探,那么温松的回应该则是不会同意孙氏的人上台。
如此两个回合,薛温联盟便算无声达成。
可如今温松的反应完全相反,直接就同意了孙篷上台。
薛壑辨析清楚,推出两种情况。
一则温松早已背叛江氏,与明烨联盟。
二则温松没有背叛江氏,却也无心再改变当下局势,任由明烨所为。
以上两种情况任其一,他都无法再同意温颐的提议。
而温颐,在这中间有扮演着什么角色呢?
他在来向煦台前,就已经得到堂兄传来的尚书台讯息。曾几何时,他想让温颐接手的,今日看来,实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!
他疲惫又孤寂。
然而这一刻,他目光越过欺在他身上的男子,落在眉目锐利的女郎身上,上林苑生出的那点同袍之谊愈厚,石桥那一箭救他性命的感激更深,他恍惚有一瞬觉得,若有一日他倒下了,她也可以独自撑起他们未竟的使命。
——她竟然能有如敏锐的见解,竟然同自己想的如出一辙。
秋阳灿而不炫,日光披她身,薛壑觉得看见了江瞻云。
“未央宫中的那位主子可能如何?”薛壑恢复了神思,抬眸笑问申屠泓。
申屠泓被还在想薛九娘的话,被近在咫尺的声音拉回神,似是太多的事让他无法消化,一时间望向被他臂膀压地的人,黑白分明的眸光中竟有些不知所措。
“让开——”江瞻云提裙上来,牟足劲一把推开申屠泓,“一个个就会欺负我阿兄,有本事你到尚书府也这般问去。”
江瞻云扶起薛壑,瞥过申屠泓,口中尚未停下,“未央宫里的主子是谁?不就是天子吗,你想编排他甚?他可能是甚?是坏人?那我阿兄若是坏人,这会就该把你绑了面圣去。编排天子,乃抄家灭族的大罪!”
“让开!”她将薛壑扶进屋,见人挡在门口,又瞪一眼。
申屠泓却丝毫不恼女郎,虽然她的话闻来张狂护短,但对他简直醍醐灌顶。
若薛壑当真与明烨同流,于私这会尚在他府宅中,他可以直接了结自己;于公自己以下犯上,他可以名正言顺收押自己,然后再下手。
可是他什么也没做,只将目光重新投过来,“下去吧,以前如何做,以后依旧如此。”
申屠泓见人微微涨起的嘴角,想上前又迈不开腿。
“作甚,要我唤人把你赶出去吗?”薛九娘怒气汹汹,“有这闲工夫,你且去尚书府问问!”
申屠泓僵了半晌,垂头拱了拱手,转身离开这处。
……
“大人怎么不躲的?”桑桑去膳房取来冰块裹在巾怕中给他消肿,见原本就过分苍白的面容如今又红肿起来,嘴角还渗着血,心下不忍。
“再打两拳,阿兄都不会躲的。”江瞻云面无表情地捻着方巾给他擦拭嘴角血渍,不阴不阳道,“他心里乐着呢!”
薛壑抬眸看她,“缘何这般说,很疼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