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在临窗的榻上坐下,常乐天给她卸冠更衣。
“当年一醒来,朕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温颐。那是本能的怀疑,因为当日的安全事宜是他一手操办的。但静下心来后,又将他否定了。我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,我们一起长大,他一直宠我顺我,我也很喜欢他,朕自问没有薄待他。他不爱从戎,又不敢反抗他祖父,我便亲自调他掌文书。他说他喜欢我,不是兄长疼爱幼妹,是男女间的喜欢,我也应了他,后廷有的是位置,除了驸马位,随他挑……这几年里,我反反复复地疑他,又一次次否定他。我宁可相信是温松勾结明烨一行,拉着他上船,也不愿相信一切是他所为。但是……”
江瞻云换了一身常服坐下来,望向窗向他离去的地方,“但若是温松,他最多因不满女子主政而背叛朕一人,绝不可能背叛整个江氏社稷。偏偏江氏一脉后嗣子孙自朕遇刺起,接连死绝了,偏偏换了他姓上位。温松是个成熟的政客,江氏给足了他实现抱负的天地空间,成全了他的地位、名望、乃至一眼可以看到的身后名,他如何还会看得上青州军杨羽一行人搭起的那样潦草的戏台子?所以,他才是被拉上船的那个。”
“但即便如此——”江瞻云长长叹了一口气,满目自嘲,“朕还是不相信是温颐,是要朕承认自己有多么有眼无珠,才会在年少那样欢喜相识相交一个人,视他如兄如亲,以为可以相伴实现各自梦想,可以相扶走一生。”
“反正也没有证据,是不是?也没有动机,对不对?”她将眼底的泪水逼回去,“大不了朕不用他,但没证据就不能定罪他,证明他。朕就可以骗自己,不是他,是明烨。”
“所以,陛下怨妾吗?”
明烨死后翌日,常乐天出建章宫,告知了江瞻云一件事。
熙昌元年三月十八晚,她逃离皇宫之际,偷偷前往明光殿想向少年储君告个别,却目睹了惊人的一幕。
温颐和齐尚的对峙,话语重重,皆入她耳朵。最后她捂住自己口鼻不敢出声,眼睁睁看着刽子手再度行凶。
亦是在那个瞬间,她打消了离开皇宫的念头。
她在暗,岁月漫长,总能找到给挚友报仇的机会。
“朕怨你甚?”江瞻云已经平和了气息,笑道,“朕再天人交战,早晚也是要除他的。不过是一些自负又自卑的心态作祟,觉得自己瞎了眼。”
“倒是你——”江瞻云伸手抚摸她面颊,“那样傻,放着唾手可得的自由,白白耗在这里!”
常乐天以面贴她掌心,想起十五岁那年,太子坠马,说要寻人冲喜,按着生辰八字寻到了她。
她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锁入宫中,一顶太子妃的桂冠压断了她全部的前程。而仅仅两个月之后,太子伤重不治而亡,她便成了寡妇,以为后半生就这样老死宫中。却不想被凌昭仪看上,说是七公主喜欢听她读书,恳请陛下许她随时出入上林苑。阖宫都知道,昭仪母女是帝王心尖上的人,天子无有不可,一语应诺。如此,她的日子才不至于那样黯淡。再后来,七公主成了储君,她就更有盼头了,可以重新回去抱素楼学习,可以期待来日女官制的复辟……
“一定是老天知道陛下还活着,所以冥冥之中让妾在此等您。”
江瞻云拭去她面上热泪,“当下还不能任你做太常少卿,但你审核卷宗确实有功,朕封你作‘南乡夫人’,享受南乡县食邑,如何?”
“妾又不是为这些,再说陛下才赐妾北阙甲第的宅子,足够了。”
江瞻云晲她一眼,“赏你宅子,是让你来去方便;赐你爵位,是让你除了太子妃的身份。如此,方算自由,任你逍遥。”
“陛下说甚自由逍遥的?”常乐天双颊浮上一层红晕。
江瞻云长眉挑起,凑去她身前轻嗅,乃一股熟悉的暖香,“阿姊腰间香囊,是用哪些草药调配的?”
“花椒,橘皮,青木,干桂花此四物为辅,还有一味主要的是杜若。”常乐天把玩香囊,“这还是少年时候,妾阿母教的。生暖香,冬日佩最适宜。陛下若喜欢,妾制一个给您!”
“朕的太医令杜衡善制此香,不劳您。” 江瞻云摇头,又道,“朕闻杜若别名——杜衡。”
她招手示意常乐天凑来跟前,耳语道,“当年在上林苑,杜衡宁可忤逆朕,聪明人总犯错,恼得朕没让他上卷宗入后廷。如此看来,正中他下环!”
常乐天当下面红耳赤,咬唇不语。幸亏的大长秋扣门来报,“齐夏闻召而来。”
“让他进来。”江瞻云冲常乐天眨了眨眼睛,一副“路铺平,任尔走”的模样,回首见到十七岁的少年郎,眉眼有他阿兄姿态。
少年行礼问安。
江瞻云赐座勘茶,“今日唤你来,乃朕同你商量一件事。”
“陛下请讲。”
“当年朕应了你阿兄让你读书识字,今日朕来应诺,你去御史大夫座下,随他学习,如何?他学识极好,性子也正,朕原是打算让他教授你阿兄他们的。”
少年桃花眼脉脉,望向天子,“陛下的意思,是让奴读了书,在外朝为官吗?”
江瞻云颔首。
“陛下既与奴商量,那奴能拒绝吗?”
“朕给你的这条路很平坦,只要你安分守己,足矣平安富贵一生。”
“平安富贵,但没有开心欢愉。”少年跪身道,“奴只想留在陛下身边,阿兄能做的事奴都能做。奴贪心,除了平安富贵,还想要开心欢愉。”
江瞻云愣了瞬,她对齐夏的印象,还是那个牵着齐尚衣角偷酒喝的稚子,即便如今已是翩翩少年郎,但她委实没生过旁的念头。
“陛下,请您成全奴。”
高位上,就剩两个御侯和一个侧君位,除夕宴宗正处还在问充盈后廷之事。与其让各高门官宦人家都盯着,不若早早让他们省了心。
“传朕口谕,册封齐夏为御侯,入闻鹤堂。”
“臣谢主隆恩!”
齐夏欢欢喜喜领命而去,江瞻云却有些仲怔。
自年前她癸水来时那日,私下见过薛壑,后来就一直没见面。除夕宴他亦借口身子不适没有赴宴。
今日,她很想借着让齐夏拜师的由头,召他过来宣政殿的。但因温颐殿上唱了那场戏,她要趁势回应他,便不曾让薛壑过来。
这会,她莫名庆幸,没让他来。
虽说口谕传下去,阖宫内外很快也会知道的。
“ 陛下——”常乐天的声音在她身畔响起。
江瞻云转首过去,“阿姊?”
常乐天眉宇中带着悲悯和疼惜,“陛下为妾铺路,为齐夏寻前程,要不要……考虑一下自己?”
“考虑一下,是否将诸事告知御史大夫,一来也好让他防着温颐,二来你们、您……陛下,您二十又四了,于私于公,都需要一个孩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