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时光戛然而止, 她被立为储君, 有先祖盟约之下命定的夫婿。
温门门楣再配不起她。
但他们还是在一起的, 在长杨宫的宴饮丝竹声里,在明光殿大父教授的课堂上, 在她愈发明媚的眉眼中, 在她一声声“师兄最好”的话语中。
承华廿五年至廿七年, 她的眼中虽已不再只有他一人,但他依旧是被她注目最多的一个。
直到噩梦一般的承华廿八年的到来,益州薛氏子的到来。
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未央宫朝会上与那人结仇如结缘,看着她在上林苑循那人身影、眉眼都发亮, 在酒宴散场后被她央求掩护去那人府宅中,在她及笄宴上喝那人挺着背脊不肯低头不愿饮下的一盏酒,再喝他们缔结两姓、百年好合的酒,最后听她浑噩中对己喊他名……
承华廿八年到三十三年,五年煎熬终于让他发疯癫狂。亦是在这上林苑中,任她朝游昆明池暮行柳庄亭,残阳余晖里,他拉她下高台,落身泾河中。
只可惜,他没在泾河寻到她,惶惶然又是五个春秋。
爱恨纠缠,从年少到青年,从长安到青州,从边关再回京畿,回来幼时的上林苑,最初的昆明池。
前后十八载,还能有这一刻。
他该庆幸的。
……
昆明池东西相距五里水路,彩舟从西首缓缓东行。
温颐站在甲板上,手抚在栏,指腹所触皆是最爱的鹤纹。十数年岁月从眼前如水过,她依旧记得他喜好。
【但你只能从章城门进,或者容朕想想,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。即便不是朱雀门,也足够慰你多年情意和此番艰辛。】
她永远说到做到。
造鹤舫彩舟,行昆明池上,派光禄勋驾艨艟在前引道,谴三千卫驶走舸左右护航,宫人划动木兰桨,送他去她的身边。
舟行拐道,金乌点水,池上烟波盛。
龙首船出现在视线里。
风拂面而过,吹起他衣袍微摆。
世人眼里,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
温颐内着端衣素裳,佩紫绶玉圭,外披狐锦貂裘,处处皆是侧君的礼仪规制。但唯有一最象征处,却丝毫没有规制的影子,乃青丝束起却没有戴七珠三梁进贤冠。
后廷的冠同前朝的官帽是一个道理,乃身份的象征。
他不戴,当然不是不愿承恩入堂,实乃戴冠需要以簪固定。七珠三梁进贤冠自有匹配的发簪,但他不要。
他一点贪心,要她亲来簪冠。
用那枚他及冠之年所得的鹤字簪。
是她承诺他的,待他出征归来,为他簪发。
纵然此刻,她与旁的男人并肩而立,但她迎他的这场盛宴、不久后在群臣面前的簪冠足矣令世人津津乐道。
——他的特殊,她待他的特殊。
何论彩舟渐行渐近,她已经丢下那人,回身独立高台。
他们四目相视,他看到她眼中笑意,再见她浅浅低眸,笑靥依旧,持笔落书。
不足十丈远,按照少府制定的礼仪,侍从请他入舱落帘,待船至龙首,天子上来启帘接人。
温颐回去舱中坐下,隔帘看隐约的轮廓。
昆明池两岸熏炉点香,催百花盛开;沿岸钟鸣罄响,百戏争相。波分两道,舟行无阻,一切顺遂吉祥。
今日过去,来日、来年、来生,他会补偿她,效忠她,再不会……
“舟怎么停了?”侍从的声音打断他的遐想。
“船舱进水了!”这一声如锤敲在他心头。
然来不及容他细想,整个舱底瞬间裂开,池水灌入,他毫无防备落入水下。
舱底已毁,整艘彩舟摇摇欲坠,转眼四分五裂,如同一个用浆水虚虚糊起不曾以针线密缝的玩偶,一点破损便全身溃败。
池上掀起巨浪,轰隆声,呼喊声随风飘上龙首船。
“陛下,彩舟破裂,侧君落水了!”
甲板上护航的执金吾最先看清一切,急急回来禀告。
群臣变色,齐齐远眺西望。尤其是右扶风、五经博士等人,恨不得起身奔去船头看个清楚。唯有温松一动不动坐着,目光看向高台女君,又缓缓垂落。
倒是他的第三子,在龙首船畔的艨艟上参宴的尚书左丞温冶扯嗓在喊,“阿翁,修毓落水了!”
“快,把船开过去救人。”他冲着艨艟上的舟工令催促,“快啊!”
可是舟工令未得上峰指令,上峰也不曾得到君令,于是围护在龙首船两侧的船只一动也不动。
“陛下——”执金吾又唤一声。
“阿翁,阿翁!”温冶接连呼喊,提醒让父亲去告知陛下。
然温松不应,女君不言。
温冶呆呆望着父亲,眼底涌起巨大的恐惧,仿若有些反应过来。但又不敢相信,为何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