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瞻云 第95节

皓月长空,星河倒挂,夜中依旧暑气腾腾,不得人安睡。

天子也难眠,出了椒房殿漫步夜间,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中央官署。时值许蕤值夜,许是暑热之故,晚膳后头目晕眩,本已梳洗上榻,闻天子至,当下披衣来迎。

明明天子甚是亲善,虚扶免礼,勘茶赐座。但许蕤心下跳动剧烈,惴惴不安。

实乃天子这晚同他论起了先帝。

不知是如何起得头,但记得那女君起身立在殿门前,负手看月朗星稀之夜空,“朕今夜难眠,原是司膳处之故,晚膳上了一道水饮饼。”(1)

“水饮饼是父皇素爱的膳食,朕便想起父皇了。”江瞻云转身看许蕤,“朕记得太尉也喜欢这道饮食,当年父皇每逢节宴都会赐给你。”

“臣、感念先帝恩德。”屋中置着冰鉴,寒雾团团升腾,许蕤随天子起身,幸得面目被雾气挡住,掩盖他的局促。

“朕带了些过来,太尉与朕一同用些。”天子返身回殿坐下。

宫人奉命入内,布膳奉肴。

【卿今用几碗?】

【回陛下,两碗有余。】

【不如朕,朕三碗已毕。】

【给光禄勋添上,他胃口还没打开呢,在这处,许你敞开了吃。如今朕不得饮酒,膳总要食饱,你陪朕用!】

……

【来来来,盛之,先用膳,暑天膳食无滋味,朕让他们冰镇的,点了花椒油,快尝尝!】

【味道如何?】

【妙,甚是开胃。要天天有这水饮饼,臣宁可夜夜来禁中值守!】

【少哄朕!到时你家夫人定来向朕讨人,你又一派两难姿态,朕还不知你!】

曾几何时,也是这样的六月天,也是这样的流萤夜色,沧池水粼粼,蝉鸣蛙响不绝,承华帝在清凉台看见巡夜的臣子,将他拉来共膳。

君王有疾不能饮酒,他值夜也不得饮酒,便分食一鼎水饮饼。

禁中值守的禁卫军待遇很好,巡夜期间有专门用膳休息的时辰。但没有人比得了他,他饮天子水,食天子膳。

一鼎水饮饼薄如韭叶、莹白如玉,片片舒展通透,泛着温润光泽。有热腾腾鸡汤作配,浸汤后软韧带柔,氤氲烟火气;有椒油香醋碎冰点缀,麦香绵长,醇鲜四溢。君主两者皆备,也会提醒他若近来脾胃不好,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。

“……卿如今年岁,不可贪凉,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。”

面从鼎中出,汤入碗盏中,热气缭绕,许蕤愈发晕眩,耳畔萦绕君主声响,竟全是昔年先帝之语。

“卿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。”

“爱卿深夜值守,辛苦了,快用吧。”

“快!”

……

君主将碗盏推来身前,映入他眼中一截玄色滚金的袖沿,袖口祥云日月纹以金线织就,绵密繁复、精致华贵,泛出冷金色的光,蛮横刺痛他眼眸。

他顺着那袖口、臂膀、肩头一路看上去。隔膳食之香气,汤水之热雾,忍过头脑之疼痛,双目之模糊,依稀看见一方天庭光洁饱满,一双凤目熠熠生辉,一寸眉宇英气逼人,所见之处皆是龙威赫赫,傲视万物。

“陛、陛下……”他忽地跪下身去,以头抢地,不敢抬首视之,只有颤颤声响回荡,“臣拜见陛下。”

有那样一瞬,清辉殿中只有他一人之音,无人应他话。他有些回神,许是在垂地的视线中,看见了龙袍之下的一双凤头履,辨清了今夕何夕。

但得了这个清醒,一时间竟更不敢抬头,亦不知要再说何话。

殿中静可人噬。

能听到他的喘息,还能听到他鬓边汗水落地,“滴答”一声,洇湿青砖。

“不过一碗汤饼,太尉无需如此大礼。”女君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。

玄金袖摆微荡,从袖口伸出一只手,似飞龙收起神通,化作金蛇吐信。素指轻抬原是“平身”的恩德。然许蕤头昏眼花所见,当真蛇喷毒物,晃得他一个激灵,强撑劲道,“多谢陛下”脱口,人也脱力。

“用膳。”女君如父,一脉相承,尚是温和模样。

含笑不见也不顾他神态几何。

许蕤缓了片刻,归来席案,味同嚼蜡用下昔日最爱的饮食。

膳后天子归去椒房殿就寝,他却没有了睡意,尤觉头疼愈重,胃胀胸堵,踉跄没有走稳,一头栽下。

太医令过来就诊,搭脉后道是中暑之故,只需修养便好。

翌日天子闻言,派大长秋文恬入太尉府问候,许蕤谢恩领旨。确不是大病,养了几日倒也好了。

反而是许嘉,胸痹之症缠绵日久,受不得劳累,如此依旧由许蕤前往。

许蕤病重是这一年的中秋之后开始的。

每月更换轮值日期,八月里许蕤的执勤日乃逢六。

八月十六这晚,他又开始如六月里那般头脑胀疼,本能觉得是中暑之故,遂让太医令开了一剂药来喝,饮下就寝,一切无恙。

然明明困得厉害,人也疲乏,但翻来覆去难以入睡。索性披衣起身,巡逻禁中。待过沧池,经宣室殿,月色朦胧中,竟见阶陛人影浮动。

那影阔背朗肩,臂舒腿劲,随意坐在月光稀薄的台阶上,手中握了一杆笔,笔尖还是湿的,蘸足了墨,一滴正落下。

“陛、陛下——”许蕤往前疾走两步,又擦了把眼睛,再看宣室殿门口空空如也。身后列队的禁军随上来,他回首问,“方才可看见这处有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