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瞻云 第111节

“我又没说不回,只是难得来一趟,总不能颗粒无收地回去吧。”外袍脱下,江瞻云又解他中衣衽带,见一截胸膛露出,以面贴去,鬓发摩挲,惹薛壑一阵发痒,欲避未避。

“陛下谦虚了,您来这处一年,破除官豪勾结,亲视堤坝,西迁豪强,整个东四州都惧您天威,新政得以举国推行。若这般还是‘颗粒无收’,臣当真不知该如何上交年终计,只得乞骸骨!”

“谁和你扯这些,榆木脑袋!”江瞻云翻了个白眼,探入他衣中寻了一物握来暖手,感受慢慢升起的温度和在她掌心生长的速度。

如今时局稍安,庶务也理顺了些,她的心思便集中到了国祚传承上。今岁过去,她也要而立了,膝下却无所出。幸得御史台没来,待她回去,估计上谏卷宗得堆成山了。

薛壑的呼吸有些灼热,顺着她的一只手望下去,周身血液灼热起来,“我明岁三月才能抵京,若真有了,你一个人……”

“若真有了,你那会回来估摸六七个月大,刚刚好陪我待产!”天子多来凤眸熠熠,但这会含烟笼雾,活脱一只麋鹿过林,抬首一眼天光点眸,山水都明艳。

男人的影子在她眼中流转。

天子回銮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二,这之前的五日,宣明殿的门都不曾开过。

*

长安十月迎来初雪,宣室殿早早烧起地龙,博望炉里龙涎香雾一样层层弥漫开来,随滴漏声响,殿门开启,司膳送来一盏姜枣汤。

这盏汤经太医署多年调方改良,已是一道胜过甜水羹汤的良药,天子很喜欢,平素也会用上一些。

但这两日,她望之生厌。

见姜只闻辛辣不觉散寒,望汤只觉甜腻不觉暖腹,枣在勺中滚动皮脱肉化在汤中令人繁琐不觉软烂。

耳畔声声,皆是前两日太医令的话。

“陛下当年落入泾河,后救治不及,多用寒药。近年来入秋冬则形寒肢冷、逢月事而小腹冷痛,已成寒症。体寒内侵,肾阳亏虚,致任冲二脉失养,气血运行滞涩。胞宫为孕育之府,喜温恶寒,寒邪盘踞则宫寒如冰,怕、怕难以摄精成胎。”

“虽说阳气不振,则生化无源,难成孕道。但非谓体寒必不孕,只是寒邪不除,气血不畅,孕育之路多艰。故疗此疾,当以温肾散寒、养血通经为要,令胞宫得暖,气血周流,则胎元自安。陛下无忧,臣等必竭尽全力调方配药,所谓心乃五脏之首,心宽则……”

判了她的病症,慰她两句宽心之语。

“陛下当年落入泾河,后救治不及……”

“落入泾河,救治不及……”

此一句来回萦绕耳际,忽闻“噗通”之声,山岳上升,骄阳西落,水浪冲天,泾河翻涌携山中重重阴气将她包裹。

她的血从胸口出,寒气从此入。

水花四溅,打落在她的脸,脖,胸,手……湿哒哒一片。

随“咣当”一声入耳,江瞻云愣了瞬回神,但见勺子从手中落,跌在碗盏中。手贱汤液,下颌也沾到些许,滴落在胸口衣襟,遇帛晕染,在她玄色衮服留下一点污渍。

玉勺击在盏壁,声脆柄裂,望之不祥。

这日御前侍奉的女官是从青州带回的曹蕴,她虽性子率真活泼,也侍奉过天子一段时日,但未央宫威仪肃穆,宫规重重森谨,女君谈笑间生杀予夺,多少让她畏惧。

伪朝元年,父亲曹渭被提拔入京为官,本打算在京中立足后,再接他们母子四人同往。但时局多变,却是经年后父亲惶惶而归。

然即便父亲仕途不如他期待的那般位列九卿,企及三公,但总算在分别七年后,一家人能够重聚,也算慰藉。

不想天子往青州走了一遭,提了父亲官职,让他做了仅次于州牧的一郡之守,管理平原郡。却将她与两位兄长都带回了京畿,留她在御前,任兄长们四百石京官。世人眼中曹氏一族得君盛宠,风光无限。

父亲却在临别前夕愧悔告诫,要他们兄妹三人举止谨慎,为君一心,不生他意。

天子名为恩宠,实为警告。

让他们父子分离,天伦难聚,原是父亲为官多年手脚不净的代价。

每每想至此,曹蕴总觉后背生寒;但转念想,父亲犯的那些过错若当真清算起来,怕是阖家难逃厄运。如今这般,已是天子仁德。

“陛下,婢子给您净手。”年轻的女官深吸了口气,躬身上前。

黄门是这个时候入殿传话的,“陛下,大司农封珩求见。”

前日前,江瞻云回銮翌日,原入大司农府看过他。但他已经陷入昏迷,太医令回话,也就这一两日的事。

如今竟还能来未央宫,想是回光返照了!

“传他偏殿等候。”江瞻云合了合眼,“给朕更衣。”

*

两刻钟后,天子换朱玄双色衮袍,梳高髻,佩黄金山题,簪白玉华胜,坐大案后,请臣子入殿。

封珩峨冠博带,捧卷执笏,拜君王万岁。

行动四平八稳,袍平珏静;出口声色朗朗,清音传声。

他跪在地上,稍顿,“臣斗胆,请陛下许臣与您密话,不传六耳。”

“殿内数十宫人环绕,皆为泥偶;门边三重禁军防卫,未生口舌;殿内殿外,确实只有你我君臣二人,没有六耳。”天子目光投下来,面上浮起一丝自嘲笑意,“当年朕还是储君时,以为便该如此。朕都许他们近身了,自为心腹。却未想人心隔肚皮,是朕天真了些。实乃一路走了许多年,方得今日局面。 ”

话语响在头顶,在深阔的殿宇中回荡,封珩缓了许久方才抬起头来。

久病之容顿现,回光返照的血色已经退去,只剩冷汗涔涔,对上天子一双无怒无喜的眼睛,听她道,“你有话但说无妨,左右朕提前回京了。”

后半句如灵药入肺腑,扼住黑白无常之脚步,延他人寿。

“臣本无颜面君,当年事也不敢求君宽宥。大限将至求君一面,亦是私心作祟,求陛下在臣去后,能容臣妻儿性命,让他们平安终老。他们原什么都不晓得,皆为臣一人所为。”

当年那桩事,于良心未泯屡受先帝提拔的人而言,根本不堪回想。封珩身子一贯硬朗,多骑射,注保养,少灾病,这两年病来如山倒,无非是心思深重,眼见温颐、三辅、许蕤一个个离去,心忧而至身残。

“你说说,朕要如何相信,你妻儿半点不知情,半点未受益。”天子接过女官奉上的一盏茶,同封珩说着话,目光却在她身上打量,与她微笑。

封珩喘息稍定,挺起背脊,“臣处伪朝五年,同在先帝时期无异,每一份上呈之卷宗,下达之庶务,都是为百姓谋利;不曾为明氏私献一计,谋一策,这些陛下都可让人去查,臣无惧。便也敢说一句,臣是叛了江魏皇朝,但未叛天下黎民。臣之错,乃当年被传召入未央宫时,见穆辽惨死刀下,申屠临撞墙折颈,生死之间一软弱,沉默助了伥鬼。但臣自认为这些年足矣弥补过错,最明显乃神爵元年,横陈在廷尉府门前数十箱笼钱谷,足一万斤金。其中九千乃明氏拢臣之脏款;剩一千是臣一生所攒,中有多年俸禄,先帝恩赐,祖上私产。陛下也可去查,臣无惧亦,如此可证臣之妻儿未曾受益。何论新政这么多年,臣都不许膝下儿孙入仕,一来不敢多染权力,二来也知不配再侍君前。故而死前遗愿,只想为家人求个平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