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张花花绿绿的快递单此刻被他攥在手中,被汗水深深浸湿。危难之际,张水垠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无所不能、法恩浩荡的师尊,而是才认识短短几天的小陆师兄。
他索性闭上眼睛,硬着头皮大口嚼着丹药,吃一半吐一半,还没等吃完,便浑身脱力靠在坑壁上一点点下滑。
药效发作得很快,张水垠眼前一阵阵发晕,天旋地转之间,他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发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变换——
那棕熊妖身上的毛慢慢褪去,旁边叽叽喳喳的小鹿妖足下的四蹄也渐渐淡去。等他再睁开眼时,那树下站着的不再是妖邪,而变成了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,带着几个十来岁年纪仙风道骨的小仙童。
那些半大孩子们的神情带着几分探究与嫌恶,静静俯视着坑底师兄弟几人。
张水垠脑海中如同几串烟花爆炸,瞬间静寂,一瞬间整个身子陷入麻痹,连指尖都动弹不得。他难以置信地与那老者对视着,望见对方瞳孔倒映出一片浓重的黑红色血雾。
万籁俱寂之间,他听到身后一向光风霁月的大师兄发出一声尖促的嚎叫,那声音竟似野兽发出的绝望嘶吼,是世界观分崩离析后的哀鸣。
几乎是被本能驱使着,张水垠在极端的痛苦中仓皇回头,只看到大师兄与张成肩颈上驮着两只诡异可怖的黑色鬼婴,那婴孩咧着一张血红色的大嘴,六手六脚深深扎进血肉里,无数血红色的蠕虫正从那鬼童身上涌动的鼓包中钻出来,扎进皮下,滚动着汲取新鲜的血液。
鬼婴足有成年人头颅两三倍大,口中生满了六七十颗细密的尖牙,只有一条细长的舌头,细细匝匝地从人脖颈上绕过去。
就在鬼童发现几人清醒过来的一瞬间,张成肩上的那只刹那间暴起,在他脖颈上狠狠撕扯下来一块肉,随后一口咬断他的血管。
张成维持着震撼的神情瞬间倒地,而那鬼童带着诡秘的笑容依旧趴在他肩上,六手六脚的黑色身体在空气中消弭于无形,只剩下血红色的蠕虫钻入泥土之中,瞬间便没了踪迹。
这鬼婴是何时出现在几人背上的,又或者,它们一直都在……
大脑如同被一记铁拳重锤,张水垠头晕眼花,眼前尽是发白泛灰的雪花点,他看着一向骄傲自持的大师兄背上那可怖的鬼物,只恨不得此刻便昏死过去。
而张勉然见状已面色惨败,嘴唇全无血色,匍匐在地上止不住地痉挛。脏污的黄泥沾染了他平日里一尘不染的纯白道袍,而他已浑然不觉。
张成惨死的尸|体横在两人之间,仿佛一道无形的天堑,将师兄弟二人遥遥隔开。
“大师兄……”张水垠试图喊了一声,却发现自己已在巨大的震惊中完全失了声,喉咙中吐出的只有无力的气音。
良久,坑底张成身下的血液顺着坡淌到张勉然的衣角,他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,急忙缩回手。前后不过短短两分钟,张勉然的眼球中已充斥着红血丝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大师兄神情怅惶地看着正俯首抚须的白发老人,崩溃地大声问道: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!”
老者坐在一块巨石上没有说话,还是他旁边的小仙童指着张成的尸|体回道:“还看不出来吗?你们全被骗了,所谓的结丹都是假的,所谓的修仙之路也是假的,你们还想在虚妄的世界中活多久,又想自欺欺人多久呢?”
“我没有!”张勉然愤然叫道。
他五岁拜入师门,十八岁那年正赶上天地灵气复苏,天资优越头角峥嵘,早早在二十二岁那年便结了丹,是天下修士万人敬仰的清虚派大师兄。怎料一日世界颠倒,他所信仰的都是假象,所跪拜的竟是鬼魔,他不再是霁月清风意气风发的大弟子,而是手上沾着鲜血的刽子手,是被魑魅魍魉所控制的杀人刀。
张勉然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,脖颈的血肉已被颈上的鬼童撕扯得不成样子,肩膀以下鲜血淋漓,可偏偏满脸清泪,神情凄然。
他带着最后一丝希望,流着泪问道:“那这几年的所谓妖魔……”
那小仙童闻言激动地从石头上站起来,愤慨大骂道:“什么妖魔,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!”
“你们清虚派弟子已屠尽我师伯全门上下五口,十年间又戕害了我四位嫡亲师兄师姐,仅仅在普陀山脉一处便造下如此血海杀孽。若不是师父费了足足两年时间苦心经营、炼丹布局,师兄拼着性命远赴几千里外的南都寻来失传已久的符咒经文,恐怕今天倒在血泊里的便是我们几个了!”
“你们是杀人魔,是饮血剑,是分不清是非黑白的无知利刃。我恨不得将你们食肉啖血,拖入十八层阿鼻地狱!”小仙童指着张勉然的鼻子痛骂,还要继续说下去,却被白发老人伸手拦住。
可这些话却像锐利的利剑,一根根深深扎入张勉然的心脏。
鬼童的啃噬、世界观的崩塌与自我认知的颠倒都没有要他的命,他的防线却被这些孩子们三言两语所彻底击溃。
悔恨、自责、痛苦在这一瞬间浮上心头,张勉然支着剑站了起来,沉默着看向自己的双手——上面沾满了混杂着血液的泥土,恶浊肮脏。
这曾是双翻书抚琴的手,也是挥舞着刀剑砍向无辜者的手。
澄净的道心瞬间崩塌。
张勉然凄惨一笑,长剑一转,改向自己身后的鬼童砍去。那鬼婴早与他血肉相连,每一剑都是难以想象的至痛。
一瞬间坑底血流成河,干瘦的张水垠呆滞地一步步向大师兄的方向爬去,手颤抖着将早已气绝的师兄搁在自己臂弯,那张清新出尘的脸颊此刻已苍白得不似人形,他右手食指静静拂过师兄紧皱的眉头,将师兄腰间那挂没送出去的玉佩放在花花绿绿的快递单上,那玉佩闪了几下,随后原地消失了。
玉佩兜兜转转,还是送到了陆桁手中。
大师兄的身体在他怀中慢慢变得僵硬冰冷,几百只血红色的小虫破皮而出,一头钻进地面。
天空中飘起绵绵细雨,张水垠慢慢松了手,躺在一片血泊之中,感受到脖颈间灼烧般的剧痛——那是蠕虫在啃噬他的血肉。
雨势渐起,他默默仰头看着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,雨丝飘进他的发间,沁入他的口腔。胆小怯弱的少年瞬间长大,但却是以性命为惨痛代价。
四十分钟后,陆桁冒雨赶来。
坑底的少年上半身早被鬼童啃得不成样子,整个巨坑上方漂浮着密密麻麻的锁咒,而下方则沉积着三指高的浓厚血水。
一见他的面,树下几个小童便叫起来,指着陆桁道:“师父,这便是那天救了小敏那丫头的人!我们几个在另一个山头眼睁睁看到他把小敏踹下山崖,之后一个空洞出现,那小丫头片子便在半空中消失了。”
雨点如黄豆般打在每个人的身上,白发老者走出树叶下挡雨处,扶着拐杖便毫不犹豫地冒雨跪在陆桁面前,以头抢地,行了个虔诚的大礼。
“救救我们,救救这苦难的世人吧……”老者泫然泪下,眼神坚定道:“灵气复苏就是一场举世的浩大骗局,天地灵气从未发生任何改变,清虚派掌门云华尊上只手遮天,编造了这盛世谎言。他织了一场天地幻象,所有勘破迷雾背后真相的人都难逃死路。”
“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结丹,几百年内修士生老病死与常人无异,从未有一人晋升,顶多不过是道心坚定能自御邪祟,现今的修士哪分得清鬼魔附身带来的能力增长与正常晋升的区别?!从头到尾,这就是个圈套!”
“善恶颠覆,天地翻倒,灾邪当道,正道消亡。侠士,求求你救救东都……”他说到后面语气愈发卑微,只差不能拜进泥土中。
然而陆桁面无表情,雨滴落到他的身边,竟悬空凝住,大雨没有沾湿他分毫。他只是从兜里掏出个烟盒来,低头点燃,吐了个烟圈悠然缓缓道:“我为什么帮你?我不是救世主,也不是什么滥好人,苍生的苦难与我何干?”
白发老者的表情一时间愣怔住了,目光惊讶看向陆桁,眼眶已然发红。
雨丝带着风声响起,天阴沉下去,打着响雷。
雷声呼啸之间,张水垠微微张口,惨然笑道:“小陆师兄,如果是为了我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