才把事情处理好,便是小侄儿的满月宴。
宴会当天来了许多人,文薰也见到了一些过年时没见上的亲戚,比如住在北平的大姑妈一家,还有住在渝城的世叔家。
霞章带着她都有见礼,文薰也成为了宴会上除了侄儿唯二得到礼物的人。
小侄儿很健康,文薰一回家便在探望瑞芬的时候抱过。他的名字也已经取好,名为复琦。莫家这一代的孩子行“复”字辈,是当年老太爷在世时定下的,取“光复”之意。至于后来的一个“琦”字,便是家长们对孩子美好的祝愿。
除此之外,文薰也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莫太太。大半年未见,她比之前更安静了些,双眼中也没了神采,精神头不高,带着一种久不见天日的重重死气。
大约是觉得她状态不太好,霞章只让文薰跟着妯娌们给她请安,并不让她们有单独相处的机会。
满月宴的第二天,霞章帮着哥哥们去送走了宾客,文薰和王妈在院子里收拾东西,她们定的是今天晚上的车票。这回离家,又要大半年才能回来。出门时,文薰特意叮嘱丈夫,让他多少再去见见莫太太,也算跟她告个别。
于是霞章回来后便往母亲的院子里去了。只是想到上回他们之间的无效沟通,为了不使莫太太情绪更加激动,他临时改变了主意,去找何妈和吴妈,拜托她们多照顾母亲一二。
两位妈妈在院子里有单独的房间。霞章来到门口,刚要敲门,便听到里头有人在讨论自己。
“太太又要我给三少爷准备药。”
只这一句,令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放下。
隔墙附耳不是君子所为,可,霞章真的很想知道自己以往吃的药里有些什么。
圣人原谅,便使他无状一回吧。
房间里,吴妈与何妈一人一句,语气又是小心,又是忧愁。
“这药停了半年了,少爷还能愿意喝吗?”
“谁知道呢。”
“上次闹了一回,少爷出去后就没再喝药,我在旁照顾着,觉得他的身体也蛮好,没有哪里需要进补的。要不……”
“你想什么呢?这是人家的儿子,又是咱们的主人,无论她说什么话,自然只有去听的道理。”
“可是这么突然,我上哪里去找药引子呢?药停了之后,我也没再和那边有联系,谁知道还有没有货。”
“这货还不好找?实在不行就去河里捞。每年水里有那么多溺死的女婴,你随便捞个回来,便是药引子。”
明明是话,霞章却觉得有些听不懂了。
他直接推开门,在两位妈妈一脸惊惧中开口问:“什么药引子?”
“少,少爷……”
莫霞章此时的脸色,堪比那十八层地狱里的阎王爷,他几乎是用生硬的口气在命令,“告诉我,药引子是什么?”
根本没料到他能闯进来,吴妈怕得跪下,抖若筛糠,“少爷,我求求你,这个不能告诉你啊,我说了的话,太太会杀了我的。”
霞章不同她纠缠,转身要走,“你不说,我自己去问她。”
“不要——”何妈怕得惊呼,成功拦住了他。
待到他回神,她在那种赦人的迫势中,颤颤巍巍地开口,“是,是早夭孩子们的骨灰。”
霞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直到何妈硬着头皮,再度补充,“是女婴们的骨灰。”
他张着嘴,第一时间俯下身,几欲作呕。
可他今天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,呕了几下,也只吐出来一些酸水。
从这个时候,莫霞章的脑海中便被各种幻想出来的冰冷的幼小的婴儿尸体给注满。
他想到了秦淮河。
冬天的秦淮河。
活泼的女婴被人丢弃,她顺着河水飘呀飘呀,一点点地失了生机。终于,她的身体被人抱了起来,这位好心人是谁?
是吴妈和何妈。
还有站在她们身后的莫太太。
或许,或许莫太太的身边还有他自己。
小时候的,扎着小髻,点着胭脂,穿着毛茸茸暖烘烘的皮裘的自己。
这一幕太黑暗,太可怕了。
莫霞章在那一瞬间仿佛失明一般,瞧那青是黑的,翠是黑的,红也是黑的。四目望去,天崩地坠,眼中所见之一切都在旋转。
旋转,旋转。
他对何妈与吴妈的着急的呼喊置若罔闻,他凭借着一口气走出院子,如鬼魂般飘了回去。
这座被院墙围起来的古老宅子是他的家,是吞吃了他十四年的自由与常识,监牢一般的家。
走上一条廊道,莫霞章还能够清楚地记得幼时自己是如何在这里奔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