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残废,从此被世界抛弃,一无是处。
…………
“老汉!开门!……”
“公家事忙,快开开门!再不抽掉门栓子,我们就踹了!……”
深夜里,外头粗暴地拍打,恍恍惚惚的瘸子从噩梦中惊醒,恍惚间幻听到了敌军的号角声再一次吹响。
“邓瘸子,你让我们弟兄找得好苦哇,这是你以前的样子吧?”几个骂骂咧咧的地方衙役将之团团包围,一张粗糙的画像展开在面前,正是他尚在军伍中的年轻样子,黄胖,灰头土脸,参与过很多场战役,杀过了数不清的人命,自己的命不知哪一刻就会没了,麻木且残忍。
“你不姓邓,姓孙,孙耀祖,对吧?隐姓埋名,挺能藏的啊,老逃兵。跟我们走。”
“俺已经没用处了,耳朵半聋,腿断了,打不了仗了……”步履蹒跚,恐惧地抗拒万分,去摸拐杖。
“抓你这种货色上去填线,白白浪费军粮,”衙役嫌恶老人身上的腐臭味,不爽地皱紧鼻子,粗鲁地钳制着往外带,“算你福分大,有贵人相助,走走走,遣送原籍,回家了。”
“……”
虚实交织,模糊了记忆与现实的界线,错乱了认知。
初来乍到,小孩战战兢兢地跟战壕里的老兵做自我介绍,老兵们看都不看他,扎成一群,沉默地擦拭着长枪。
半晌方有人疲惫地应声。
“等你活过头俩月,再告诉我们你叫啥。”
烈□□战区域,死人太多了,士卒拉上去,平均存活时长不到十五日。
…………
没想到,他孙耀祖不仅活下去了。
而且奇迹般地活着回到了家。
同乡去者,二十人未必能归其一。
家里什么都没有了,少小离家老大回,这么些年,亲人先后埋入了坟包,纷纷葬在青松林下。
仅剩母亲仍在苦苦等待着,万里长征,生死未卜的游子。
母亲变得很老很老,三十来岁头发乌黑的妇人熬成了伛偻的老太婆,白发皑皑,皱纹密集,眼结着厚厚的病翳,看不清事物,粗糙的手在他脸上摸索。
“我儿……”
“我儿……”
颤颤巍巍地嘟囔着,失控地老泪纵横。
“这么些年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哇?怎么成了这幅德行……”
“鸭蛋,来,快来,娘给你备了年饭,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五香辣肠片……”
触及到了某个点,尘封的记忆一下子变得鲜活,原来并非忘了,一直掩藏在活人的脑海深处,埋得很深很深。
他叫鸭蛋,他是鸭蛋。
小时候鸭蛋跟着兄姊拉帮结伙上山放牛,男孩子们下到清澈凉爽的小溪里叉鱼摸蟹,姊姊妹妹爬到高高的杨树上掏鸟蛋,焖在灰里烤着吃,叽叽喳喳地笑闹,无忧无虑地欢乐。
不怕野狼,不怕豺,散养的小孩儿野性十足,全部随身带着长棍,遇到动物便一窝蜂地丢石头,砸跑。
“娘……”在太平富沃的内陆修养些许时日,孙耀祖精神恢复得稳定了些,幻听、幻视、胡言乱语的病症没那么严重了,外表仿佛个正常人了,除了听到鞭炮等巨响仍会应激,恐惧得跌倒,大小便失禁。
荒掉的农田烧掉野草,化为草木灰,重新开垦播种。劈柴火,挑水,将院里的大缸装满井水,给破破烂烂的家里做修缮,所有房间大扫除,整理得好看些。好好过日子,以备相亲,用补发到手的抚恤金娶房媳妇,说不定能老来子,留个后。
断断续续地交流,孙耀祖从母亲口中获悉了,自己得到“正义”的来龙去脉。
他娘会做人,处处与人为善,负责这片街区治安的某个老捕快,叫李青峰的,同情他娘贫苦,时常照顾着,并且把自己徒弟介绍过来租房子住,那徒弟是个有能耐的,又招徕了京中的某个高官,姓展,挺有名的,威望颇重,德名显赫。
他失踪多年,生不得人归,死不得人还,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,没有任何相关部门管,即将枯死异乡的年纪。开封府插手了,老天终于朝他睁开了一次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