仓库里霎时静了下来,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,和远处隐约传来的、分不清是雷声还是炮声的闷响。
过了片刻,福伯似是理出了头绪,转身朝仓库深处沉声一喊:≈qut;阿彪!黑皮!叫上顺子、小四川,还有……把赵把头也请过来!≈qut;
脚步声很快响起,几道身影自仓库暗处或门口聚拢过来。皆是青壮汉子,短打装扮,眼神精亮,手脚利落,带着常年在码头河道讨生活所特有的机警与悍气。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、面孔黝黑、左颊有道浅疤的汉子,正是船队把头赵海。此人早年是在刀尖上讨生活的,对暗里的事务极为熟稔。
≈qut;福掌柜,小姐。≈qut;赵海抱了抱拳,≈qut;有活儿?≈qut;
≈qut;急活儿,险活儿。≈qut;福伯将药单递给他,言简意赅,≈qut;破伤风血清,二十四小时内要,不惜代价。≈qut;
赵海接过,只扫了一眼,腮边肌肉便绷紧了。他未多问半句废话,立时道:≈qut;这东西金贵,须得冷藏。真有货的地方不多,一只手数得过来。十六铺、新闻路后巷、曹家渡'老虫窠',还有……法租界边缘两家有洋人背景的暗药房。≈qut;他语速极快,显是对辰海的地下脉络了如指掌,≈qut;前三处水深,龙蛇混杂,落日人的特务、狗腿子、黑吃黑的'白相人'都可能碰上。后两处'干净'些,但价码怕是天文数字,且未必买得着。≈qut;
≈qut;分头去。≈qut;福伯当机立断,≈qut;赵把头,你亲自带一队探十六铺和新闻路,你对那片熟。阿虎,你带一队去曹家渡。我带两人,往法租界碰碰运气。≈qut;他看向李云归,≈qut;小姐,您……≈qut;
≈qut;我跟赵把头这队。≈qut;李云归的声音平静,却不容置疑。她须得亲眼看到那药,亲手确认,方能安心。
福伯与赵海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目中看到不赞同之意,却终是谁也未曾出言相劝。赵海只点了点头:≈qut;成。那大小姐您跟紧我。阿彪,照应着点小姐。≈qut;
一旁一个精悍的年轻人默默挪步,立到了李云归侧后方半步之处。
≈qut;钱和防身的家伙。≈qut;福伯走至角落,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,内中是码放整齐的银元、几根小金条、一些金银细软,还有几把以厚布裹着的匕首,并两支保养得锃亮的驳壳枪。
≈qut;三组分头行动,互为犄角,非必要不相联络,免得一锅端。≈qut;赵海一边将银钱武器快速分作三份,一边低声部署,≈qut;记着几个要紧处:头一桩,验货须仔细,冰未化、封口完好的方可要;第二桩,价钱可谈,但莫露了全部家底;第三桩,也是顶顶要紧的,感觉风声不对,像是特务的套子,或有人吊梢,莫要犹豫,东西不要了,保命先撤!≈qut;
≈qut;明白!≈qut;几个汉子低声应道,声音不大,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。
李云归静静看着这一切。父亲李成铭耗尽心血组建的这支船队,这些伙计,本是为着在这国难之际运送物资、抢运伤员,做的是救人的事。此刻,这些人却要为了她一己之私心,踏进那片更加黑暗、更加血腥的地下市场,去做一场生死未卜的交易。念及此处,她眼眶微红。
≈qut;小姐。≈qut;待旁人转身去做准备时,福伯沉声道,≈qut;您此刻要寻药救的,是一位在前线与敌寇血战、以致重伤濒危的战士,是教导总队的人。来这里这许久,我们都看在眼中,那教导总队打的是最硬的仗,守的是最险的关。救一个战士,便是多一分杀敌之力,多一分守土之魂。这本就是船队该做的事。更遑论眼下处处都缺这些东西,我们此去弄到的,也不止用在他一人身上。所以您放手去做,不必犹疑。≈qut;
李云归怔怔听着,眼眶里的热意更盛,那沉甸甸的愧疚却被这番话悄然化开些许,化作一种更沉静、更坚定的力量。她望着福伯沉稳的面容,重重点了点头,将他递来的那把匕首握得更紧。
≈qut;我明白了。多谢福伯。≈qut;
仓库沉重的铁门被无声拉开一道缝隙,三组人影,每组四人,如水滴融入夜色,悄无声息地没入苏州河畔弥漫的薄雾与渐深的黑暗之中。河对岸,租界的霓虹依旧闪烁,映在浑浊的水面上光怪陆离,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,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李云归跟在赵海身侧,最后回望了一眼仓库窗口那点如豆的灯火,旋即决然转身,步入那片已知却依旧深不可测的险地。
二十四小时的倒计时,在她胸腔里随着每一次心跳,冰冷而沉重地敲响。
第85章
水声在身后渐渐模糊,取而代之的是狭窄巷道里自己一行人压抑的呼吸和脚步声。赵海打头,李云归居中,阿彪和另一名叫水生的伙计断后,四人如一道沉默的影子,滑入法租界边缘那片声名狼藉的“三不管”地带。
越往里走,租界依稀的灯火与喧闹便越远,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。空气骤然变得粘稠、混浊。首先是河水的腥臊,然后是垃圾堆沤烂的酸腐,紧接着,更复杂的味道劈头盖脸地涌来,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烟臭,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带着腐朽的烟土膏气味,还有一股……铁锈般的、挥之不去的血腥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