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跪在薛壑面前,拂他手而哭,捶地而喊,呼喊中竟一个起身头撞堤坝上。
薛壑只觉眼前一阵殷红,面上热乎乎一片,随人群尖叫声起,但见那老妪已经血洒金堤,折颈而亡。
薛壑愣了一瞬,任由面上鲜血滴落,形容狼狈,回首同冯循挑衅目光撞上,却又见一人挣脱人群,“砰”一声亦撞死在金堤上。
乃方才那个被推搡的衙役,显然担不起两条性命,直接一了百了了。
“卫三。”薛壑也不管熙攘中怨声载天的人群,和在片刻间彻底停下劳作的工人,走到那头骨碎裂的衙役处,摸了他腰间令牌辨明身份,“卫三执法有误,累人身死,按大魏律当属流放之刑。今畏罪而亡,罪责尤过,送二十石粮食去他家中。另厚葬此二老,查他家中人,给予抚慰。 ”
他说“查他家中人”时,咬重了字音,被血溅到的眼睛一片猩红,盯向冯循,走近他,“本官若没猜错,这三人家里人,想必您都照顾好了吧!可惜,你打错算盘了,想把这三条人命扣在本官身上,以此阻断修缮金堤的进度,实在天真了些!”
薛壑话落,将身侧唐飞往后头推了推,手在他剑身握住、推回他已经弹开一寸的剑刃。
这是冯循的连环计,以三人之死扣他身,刺激他身边人动手,以此让他这个还不到三年的青州牧失尽民心,就此滚出青州。
只是不曾料到,薛壑感应如此之快,将计就计由着衙役认罪,还条理清晰得给予补偿,给自己搏了一个奖罚分明的名声。
冯循到底经不住薛壑如此长久的盯视,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。薛壑却丝毫不容他,逼近道,“既然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,你不愿合作也罢,但别再动旁的心思,否则——”
薛壑扫过两俱尸身,“他们之今日,便是你之明日。”
“散了,开工!” 他往前一步,扬声开口。
工人们面面相觑,未几散开继续干活去了。冯循忍着后背冷汗,缓了片刻,以袖抹泪唤那老妪“婶娘”,让人抬了回去安葬。
经此一闹,募捐之事亦被搁浅。所幸腊月廿的时候,楚烈送来一万斤金,解了薛壑燃眉之急。
“朝中哪来的钱,这样拿出来,陛下可还能转圜?”
“陛下取消今岁的千秋宴,又从私库拨了一部分,加上大司农处,就有了。”楚烈道,“陛下还特意交代,让我们尽可能在廿三赶到。大概廿三是小年,想让大人安心过个年。”
薛壑的信是十一月廿五送出的,两地往来一个回合,快马也需一月有余。这如今还不到一个月,也就是她在没接到他信的时候,已经在筹钱了。
甚至都没过生辰。
却分明记得他的生辰。
让他们廿三前赶到,不是为了让他过小年,是为了让他过生辰。
有千言万语要说,最后出口就一句“臣定不负陛下圣恩”。
廿三生辰,他一人在屋中,摸着那方益州玉,泪湿青衫,哭得像个孩子,“青州一点也不好,我想回长安。”
*
转年开春,已是神爵五年。
因银钱发放及时,工人们对薛壑的态度还算信赖。但毕竟两人死在堤坝上,是故从当月开始,便说什么都不肯在夜中上工。
到二月重新开工之际,全线还剩十中之三没有修缮。
薛壑观沙盘图,其中东线上的阳谷县和寿凉县便在其中。这两处一旦决口,后果不堪设想。
州牧府中多番商讨,诸官还是认为以袞州为主的上游决口可能性更大,很少会直接自阳谷县和寿良县直接发生决口。
为以防万一,薛壑提出让这两县、包括两县下游的民众在五月里提前撤离,等过了八月再回来。
这个提议一出,遭到在场超过一半官员的反对,因为人数近七万,如此撤离安置,耗费极大;另外百姓定也不肯轻易搬走,毕竟需要离开四五个月,所养牲畜、所存食量要么放弃要么前走,兹事体大。
最重要的一点,这些都只是薛壑的推测,万一黄河没有决口呢?
“这样,三月就将榜文发出去,愿意的前往当地府衙登记,四月底统筹完毕。”薛壑自知诸官顾虑有理,折中道,“但还是尽力去劝,能够迁走的越多越好。”
“上民众分两处安置:一、官府会在以州牧府以东搭出棚舍,二、千乘郡和安和郡择出两千户人家对接人口。”薛壑看向司农令,“年前特地分了一批银子出来,就是为用在这处的。”
告令发下去,愿意搬走者寥寥,到四月底不过一千余人。薛壑看着维修进度,领人前往两县亲自动员。后有申屠兰和曹蕴等人留在当地反复游说,历经一月,终于在五月底功绩三千人来到了棚舍住下。
六月盛夏,连一丝风都没有,只有骄阳金灿,麦苗翠绿,蜂围蝶阵。日子一天天过去,安置在棚舍中的人觉得放着好端端的家不住,来此吃这般苦,委实愚蠢,开始有人闹着要回去;而司值这处的官员尤觉大好的日子,无端将钱花在这地方,纯属浪费,几番言语暗示让民众闹出声响回家去。
“棚舍那处已经快耐不住了。”这日晚间,薛允同薛壑共膳,“会不会你确实猜错了。如今到处都是花银子的地方。”
“若是估计错误,凡是好事,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修缮……”
然薛壑的话还没说完,便见一人匆匆而来。薛壑认得他,乃去岁袞州报信之人,此番亦是来报信:黄河决口在陈留郡,两日内已达六级,下游青州务必做好准备。
决口在陈留郡处,总要先过袞州处排洪,东流过来一路,金堤都已经修缮好。所以当今之际,便是让之前两县的人赶紧撤离。
却不想愿意搬离的人依旧不过十中之一,大部分人都抱着前段堤坝已经修好,洪水尚在袞州,离他们数百里之远,便是遥远的事。
薛壑不得法,亲往两县发声。
府衙门前,是他的声音;城墙之上,是他的字迹。
——黄河在上游决口,因水势东流,下游决口随时可能爆发。当下不是等陈留郡的洪水扑来,而是要预防两县处直接决口。
在此留三日,五千人撤离。之后留下州牧府长史继续动员,自己欲回去州牧府安排其他事宜。
然薛壑没能走掉。
当日,神爵五年六月十九,随一声巨响,似远古凶兽冲破封印,黄河在阳谷县决口。好在这处的堤坝已经修缮过半,当即引渠泄洪,巩固堤坝,迁移民众。去岁从袞州回来后,薛壑便做了诸多预设,当下指挥尚且镇定。
不想才过四日,六月廿三,寿良县也发生决口。那处未经修缮,洪水猛如饿虎,直扑田舍,又因阳谷县的洪水还不曾退,决口未曾堵住。如此不过一日功夫,两处洪水汇合,陆地成汪洋。
薛壑所处阳谷县府衙一处高地上,搭成了临时的指挥所。
当下首要是转移百姓,但显然官府府衙人手不够,逐渐有成批的人被水冲散、冲走。许多人顿生后悔,明明之前有大把时间可撤离,但他们却当作笑话。更有人在此刻看清冯循面目,因为州牧府在放出传边地兵甲前来抗洪的信号后,派人去了离这处最近的高唐县,请冯循的两千部曲前来襄助,但冯循为保自己性命,竟不肯施一人。
直待七月初二,薛垚和薛墨领兵甲带船只过来,陆续送离百姓。而薛壑则派快马八百里加急前往朝中求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