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彩萍正在查看藤箱保温情况的手顿了顿,抬眼看向李云归,见她眼中满是震惊与了然,知道瞒不过,便淡淡笑了笑,那笑容里有一丝无奈,更多的是坦然:“是啊。这些身外之物,放在箱子里也是落灰。这些时候,我们隔着租界的河,看着前线那些当兵的娃娃连草鞋都没得穿,城外的流民都在啃树皮。这些死物留着也是生锈,不如换几斤米,能活一条命是一条命。”
她说得轻描淡写,仿佛典当的不是安身立命、视若珍宝的行头,而是几件旧衣裳。
李云归却听得心绪难平。她想起自己之前还觉得这屋子过于清寒,与二人名角身份不符,心中甚至有过一丝疑惑。现在才明白,这清寒的背后,是怎样一种毁家纾难的决绝!台上她们是演绎千古风流的佳人才子,台下,她们是倾尽所有、支援国难的义士!
“可是……那些行头,是你们吃饭的家伙,是……”李云归喉咙发紧,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李小姐,”郭彩萍走到窗边,轻轻抚弄了一下那盆开得正好的茉莉,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,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,“戏,我们唱了半辈子。以前觉得,能在台上把那些忠孝节义、家国情怀唱给世人听,便是尽了本分。可如今,炮弹是真的,流血是真的,家破人亡也是真的。再在台上唱那些虛的,对着台下那些麻木看客,我们……唱不出口,也对不起这身本事。”
她转过身,看向李云归,眼神清澈而坚定:“唱不了救国戏,但这些年的积蓄,这些行头,总还能换些实在的东西,送到需要的人手里。这屋子是空了些,但心里踏实。”
李云归听着,眼眶蓦地湿热,她低下头,抱紧了藤箱,轻声道:“郭老板,姚老板……云归,受教了。”
郭彩萍走到她身边,重新拿起那碗刚刚在灶披间冲好的糖水,递到她手里,温言道:“快喝了吧,暖暖身子。你做的,和我们做的,没什么不同,都是想在这黑暗世道里,守住一点该守的东西。歇一会儿,等水娟回来,我们就送你回去。这药,耽误不得。”
糖水温热,带着淡淡的甜,流入干涸的喉咙。李云归小口喝着,心中的惊惶、恐惧、乃至一丝隐秘的彷徨,都在这简陋却充满力量的屋子里,渐渐沉淀下来,化为更沉静、更坚定的决心。
作者有话说:
每次写到郭老板和姚老板,都不经意会想到当时大家的初遇,都是大义之人,便是只有一面之缘,也是同频的
第88章
糖水喝完,身上总算有了些暖意和气力。郭彩萍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藤箱内的药瓶,确认低温保持完好、瓶身无裂,这才重新仔细包裹好。
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,外面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——三长两短。郭彩萍神色一松:“是水娟。”
她起身去开门,姚水娟闪身进来,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,手里却多了一根用布裹着的长条状物件,看起来颇为沉手。
她先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李云归和桌上的藤箱,才低声道:“外面风声紧,几条主街和靠近医院的路口都有可疑的人晃荡,像是76号的便衣,也有巡捕房的人,盘查得比平时严。不过……”她话锋一转,看向郭彩萍,“‘老渠道’那条小路还通着,从仁寿里后面穿过去,经过那片废弃的染坊,再绕过垃圾桥,从广慈医院的后巷插过去,能直接到伤兵医院的后门。那条路晚上没人走,也绕开了所有主要关卡。”
郭彩萍沉吟:“那条路是隐蔽,但黑,而且绕远,李小姐的体力……”
“我可以!”李云归立刻站起她的目光却不由落在姚水娟手中的物件上,那形状……隐约像是一把刀或剑?
姚水娟注意到她的视线,并不避讳,顺手解开裹布,露出一把带鞘的单刀。刀鞘古朴,刀柄缠着密实的青丝,虽未出鞘,却自有一股沉静煞气。她熟练地将刀佩在腰间,动作干净利落。
“姚老板,您这是……”李云归有些讶异。
郭彩萍在一旁轻声解释道:“水娟早年是练武生出身,一身童子功,刀枪把子都来得。后来……因为身段和相貌太好,班主教习硬是让她转了文小生,说更能展现风采。”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的笑意,随即转为认真,“不过底子都在,平日我们练功也从未落下,翻腾走壁、力气耐力,总比寻常人强些。我虽是花旦,不懂搏杀,但每天‘踩跷’、练水袖、耗山膀,这腿脚腰背的力气还是有的,走夜路护送你,够用了。”
原来如此,李云归恍然,难怪姚水娟身上总有一股不同于普通伶人的英气,行动间也格外敏捷。而郭彩萍的沉着镇定,也源于日复一日的严苛训练赋予的底气。这乱世之中,人人都有隐藏的一面,都有赖以生存甚至保护他人的依仗。
“走吧。”郭彩萍提起藤箱,这次没让李云归拿,“你跟着水娟,我断后。无论听到什么,别回头,只管跟着水娟走。”
姚水娟将单刀调整到最顺手的位置,对李云归点了点头:“跟紧我,步子尽量轻。”
三人悄无声息地溜出后门,再次融入浓稠的夜色。姚水娟一马当先,果然对地形了如指掌,带着她们在迷宫般的窄巷、废弃的院落、甚至某段干涸的水沟旁侧快速穿行。